我刚上学识字的时候,最早学会的几个字是“毛主席万岁”,我有点笨拙,诺大的田字格竟然装不下一个“席”,那一竖总是要不听话地伸出格。不过我好像不满足于每天小和尚念经一样就念书本上的几个字,但除了课本也没有太多书可看啊。等我粗识几个字,能找见的书不是《打倒孔老二》就是《兽医手册》或者《海霞》之类,倒是我爸从单位带来看完被我妈糊墙的“参考消息”报纸上还经常有一些新鲜事。有一次大概是在暑假,睡醒午觉我睡眼惺忪地趴在炕上看墙上的报纸,看来看去发现了一个不能理解的问题,“某会议在北京隆重召开”、“某某会议在北京隆重召开”,不论是横着排的还是竖着排的都有这样类似的标题,我扭酸了脖子横看竖看也不明白隆重是什么呢?是北京的一个地方吗?要不为啥什么会议都是在“北京隆重”召开的呢?我那时只听说北京是首都,有毛主席,有天安门,不知道北京是不是有个叫“隆重”的地方。我去过的地方除了我们村的角角落落,就是去过邻村看电影,去过市郊的姑姑家,再远一点的舅舅家,城里还去过我姨家。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外面还有些啥地方,“隆重”到底是北京的啥地方?我正在那里想入非非,极力想从字里行间再看出点名堂,就传来我妈尖利的喊叫“还不从炕上死下来给猪喂食去”,我如梦初醒似的,悻悻地翻身下炕,对着廊檐下一堆已经捂得有点发热、散发着轻微霉味的菜叶乱剁一通。除了拱着空食槽嗷嗷大叫的肥猪,绕着烂菜叶嗡嗡乱飞的苍蝇,没有人理会我的迷惑。我后来终于借到一本《新华字典》,才知道“隆重”是什么意思,“庄重盛大”,例如“某某会议在北京隆重召开”。天哪,这原来是一句格式句!我怎么那么不开窍呢,它是个形容词而不是名词啊,是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氛,我怎么会以为它是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固定地方呢?哎,终于知道“隆重”是什么意思了。可是我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弯,还是想不明白,为什么所有的会议都是“隆重”召开的,有没有不“隆重”召开的呢?这个怯怯的问题我从来没敢问过任何人,百转千回,几乎要烂在自己肚子里,好像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答案。我在学校唯一发愁过的事是填表,不但要填姓名、性别、民族、住址之类,还有一栏叫做“家庭成分”。听我妈说起,我爷爷曾经雇过几个长工的事在划阶级成分时我家差点被定为“上中农”,我妈为此逼得上吊喝药抗争过。我入学后文革已接近尾声,虽然“成分论”不再大肆宣扬,火药味不很浓了,可是毕竟和同学不一样啊。每次学校填表,看到大多数同学都嘻嘻哈哈地填家庭成分“贫农”,而我要填“中农”,心里充满羞辱。有时候我还心存侥幸自作聪明地写个“下中农”,离“贫下中农”只有一字之差,尽管这一个字的距离难以逾越,但好像这样就可以拉近点和同学的距离。我总要躲到后面等着最后交表,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塞到最下面,这是我最早的自卑,也是在学校唯一的自卑来源,一种无形的东西像个紧箍咒,就是那样折磨着我未经世事的幼小心灵。可能我比较敏感,我小姐姐好像没有这样为难过。我后来倒是忘了什么时候不再填家庭成分了,罩在心上的乌云终于散去了。我那时真的很无知,也干过好些荒唐好玩的事,有一次我竟然无所事事地拿着钥匙去捅插线板,差点没给电死。我种过苹果籽,但它没像向日葵一样再长出一棵苗来,倒是随手扔在花园里的桃核、杏核都长成了小树。看着筷子在水桶里怎么看起来变歪了可是拿出来还是直的,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下雨天我会站在廊檐下接串串雨水,我奶奶说滴檐水打在手上会长瘊子,我倒要试试看是不是吓唬人的;看到雨后彩虹我会兴奋地指指点点,我妈说那样手上会长疔我才不在乎。我曾经问过很傻的话“地主家的老姑娘为啥一直没有嫁人,她那么大了为啥还不生娃娃?”我妈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“你胡说些啥呀,她是高不成,低不就才耽误了,人家都没过结婚哪来的娃?”难道女人不是长到一定年龄就会自然生娃,像母鸡下蛋一样吗?和结不结婚有啥关系呢?我曾经把削铅笔的木屑泡在水瓶里,据说这样可以变成橡皮。我还从池塘里舀来一瓶蝌蚪,指望它们永远光光滑滑,圆头圆脑像个黑豆芽,不会变成四条腿的丑陋青蛙,直到他们变成难看的灰褐色,露出两只“马脚”,慌忙吓得倒回池塘去。我也曾在下雪天用树枝支起一个竹篱笆,撒几颗谷子,躲在门帘后面拽着绳子试图扣住麻雀什么的解解闷,但我从来也没有捕获过一只比我更笨的鸟。大概是一年级暑假家里晒了麦子,中午我妈打发让我去翻搅一下。我扛着比我还高的木耙走到晒麦子的地方,在太阳底下来来回回地耙,横着一遍,竖着一遍,直到把一片麦子耙成一个个小方格。耙完麦子我坐在树荫下乘凉,看着蓝蓝的天无边无际,而我能看到的无非是四周被山圈住的这一块,我能做的也就是守着家里的这一片麦子翻来搅去而已,我开始发起呆来。我竟然冒出很傻的念头,我们这里是晴天,那山那面的地方是不是也是晴天,山那面的那面也是晴天吗?我这样想着,思绪好像也飘到高高的天上。我一会想着同是一片天不可能这块下雨那块天晴,好像听说地球是圆的,那天也是圆的嘛,不管是圆的还是方的,反正是连成一片的,那就是要晴天到处都是晴天,要下雨到处都在下雨?一会又觉得不对,不对,想着有没有可能我们这几座山的地方是天晴,隔了这些山的地方在下雨呢?想啊想啊,脑汁都快绞尽了,自己快被搅糊涂了也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。我这样幼稚的天问当时真的很困扰我,我还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“杞人”像我这样痴傻地忧天已经被嘲笑了几千年。我这个井底之蛙也实在想不出来天到底有多大,更不知道什么是天有不测风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