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叫你跑,你为什么不跑?”
看着晏实身下汩汩而出的黑色血液,阳不韦神情黯然。
三条贯穿伤,其中一条刺透胸腔,另外两条刺破了腹部。
曾经是医生的他,一眼便看出晏实的胸椎已然粉碎,此时晏实胸骨左侧的空洞里,急遽跳动的心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阳不韦尽量用手掌摁住晏实胸前。
“别费力了,我的时间不多……我说的话,你都要记着……咳!”
晏实的声音破碎着,剧烈的喘气像是在拉风箱,他的每个音节发出时,黑色的血液不断从阳不韦的指缝里溢出来,如同潺潺的泉水,冰冷流淌。
“你说,我记着。”
“一直都没告诉你,这世……这世上,其实只有两只掘地鼠妖,就你和我……这两天,我一直都跟在你后面……可惜咱们还是太弱……”
晏实说这话的时候,嘴角艰难地抽动,似乎在表达着一丝歉意。
“我走之后,这世上便只剩你一个了……这面‘广寒镜’,算是掘地鼠妖的传承,你可要收好……还有一篇术诀,在我的怀里……”
晏实说着的时候,费力地抬了抬手,但他努力了一下还是颓然放弃。
“你自己取了看……你会看懂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,晏实有些气短,于是他停了下来,努力地攒着劲。
“老头,你别说了!”
阳不韦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在频死的边缘挣扎,尤其当阳不韦听说晏实一直跟在他身后,心里莫名地一酸。
原来这老头真的把自己当成是相依为命的同类。
晏实摇摇头,歇了几个呼吸,然后他双眼突然明亮起来:“让我说完,我本来就寿数到了,往后……道士、和尚还有书生,你都要敬而远之,咱们毕竟妖,是妖就要敬人畏天,还有……地洞下面,那个地洞里有……千年石脂……”
晏实突然停下,他苍老而血污的面容上,一丝微笑正在凝固,胸腔也像是漏了气一般,缓缓地瘪了下去。
“再见……”晏实挣扎着念完这两个字后,终于沉寂下去。
虽然他的伤口黑血还在往外流,但眸子里的神采已经消散,像是一点余烬在死灰里熄灭。
“再见!”
阳不韦脱口而出,他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沉入无底的深渊。
“再见……”他又轻声地念了一回,然后揽住晏实的身子,轻轻地摇晃着。
他明白自己无法阻止晏实死去,但整整一年,正是这位衰老已久的鼠妖,陪他度过初入妖族的最艰难的日子,他又怎能硬下心来看着他说走就走?
“道士、和尚,还有书生,都是敌人?难道妖就有这么难吗?”阳不韦喃喃着。
黑暗重新聚上长街,不远处被‘广寒镜’破开的地面缓缓收拢,而晏实的身子,在阳不韦怀里渐渐僵冷。
一切渐渐凄凉。
过了许久,阳不韦才清醒过来。这长街,终究不是久留之地,于是他收好‘广寒镜’,又将晏实轻轻地抱起,颓然向吴家园子走去。
“再见……再见,何时又能再见?”阳不韦一路轻声叨念着。
‘再见’,这还是他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的话语,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,晏实照搬照学的一句平常之极的话,竟然会被用在这个场合。
直到阳不韦消失在黑夜中,依然扒窗向大街上看着的吴玉卿,恍惚地抹着额头上的汗珠,颤巍巍地逃出了客栈。
他仓皇地跑着,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,嘴里语无伦次。
“此妖不除,吴山镇不宁……”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园子里的虫子,依然吵闹着。
阳不韦钻进假山下的洞穴,将晏实的尸身放下,然而他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,他有些茫然,原本狭窄的洞穴,在他眼里显得空荡荡的。
这样的结果,该怪谁?
或者真的跟那道士说的一样,错就错在这个世界上,根本不该有妖?
阳不韦渐渐地愤懑起来。就算我是只妖,但又没干什么坏事,凭什么要被这个世界视为异端?难道说这个世界的儒释道,也如他原本的那个世界一样,以除魔降妖卫道为己任?
“敬人畏天?”
当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晏实的尸身时,一股无名的火从他的心里烧了起来。
我就是妖,那又如何?
然而当这把火点燃之后,阳不韦立即意识到一点,如果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惦记着除妖的话,将来说不定还有什么更危险的事情在等着他。
对妖来说,面对如此多的禁忌,那么生的前路必定漫漫而残忍。
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要面对的将来。
当务之急,他必须学习晏实所说的掘地鼠的传承,才能在这杀机四伏的世界里生存!
于是阳不韦伸手,在晏实的怀里摸索着,他很快便找到了一本小册子。
册子巴掌大,极薄,约莫只有四五页的样子。光滑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小字。
‘明月行’。
这名字挺古怪。
但当阳不韦翻开封皮时,他立即惊讶起来,这么薄的册子居然有扉页,而扉页却只有一句话。
“以道达天下者,敬人畏天”。
又是一个‘敬人畏天’!
原来晏实一再叮嘱的话,竟是来自这本‘明月行’。
阳不韦接着往后翻册子的正文,第一页,第二页……当他一气翻完时,不禁有些气馁。这册子的正文居然只有三页,除了第一页有两幅图和两行字外,其余两页空白无物!
“上弦下弦,格物知事。”
“望月之时,问心敬人。”
这两行字令阳不韦云里雾里,不过当他仔细看向那两幅图时,心里微微一跳。
第一幅图,一弯明月挂在天空,有一小人正抱着一面镜子斜对明月,将月光折照着身边的物事,而第二幅图,天上已是满月,此时小人却将镜面的月光,引向了自己身上。
阳不韦有些明白过来,想必这镜子就是晏实留下的‘广寒镜’,而晏实所说的掘地鼠的传承,应该是一种用‘广寒镜’在月色下修炼的法门。
然而为什么要分为映物和照人两种手法,他却一时想不通。
于是阳不韦收好册子,又一次钻出洞穴,在虫蝉喧哗的莲池中坐了下来。
他抬头时,天上弯月,似乎正是这一夜中最安静明亮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