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的和风依然带着点春寒的料峭,拂在人脸上虽清凉舒爽,却也带着点点的刺痛。翁府的丫鬟婆子们都已换上轻薄的衣衫,草绿的色泽在阳光下鲜亮,成了花园里一道风景。
“就这里吧。”七岁的翁府五娘指了假山旁的青石凳,贴身丫头碧螺快手快脚的上去,先用绣了月季的手帕擦拭干净,小丫头绿雪铺上烟灰紫色团花软垫,雀舌和松萝扶了她过来坐下。
“这都三月天了,园子里的花却还没动静。”雀舌是个爱热闹的性子,想摘朵花儿戴,放眼看去却只见青绿,扁了嘴抱怨。
碧螺年纪大些,一边服侍着五娘坐下,一边就站到了向阳处,略略为她挡了挡直射的阳光,“就你是个爱花的性子?这园子里的花开了,也是你能随意摘得的?”又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绣了一半的帕子递给五娘,还不忘教训,“你省事些吧,别让人又捡着事儿来闹。”
雀舌脸上就略红了红,有些讪讪的。知道她说的是前些日子她偷跑出府,到西苑桃林求了三枝桃花来给小姐插瓶,却正遇上翁家大娘元春和四娘惠春,两人刚参加完春宴回来,身后的丫头也抱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桃花插瓶。遇见本也只是平常,谁料翁四娘一眼瞥见她怀里的桃花,硬说她是偷来的,让身边的丫头婆子抢了她的桃花,追到五娘住的晚春阁说了一堆“丫头不逊可见主子也刁”“难怪下梁歪,只因主子不正”之类的混账话不说,还闹到大太太沙氏那里,治了五娘一个驭下不严之过,扣了两个月的例钱,罚抄一百遍《女诫》,又治了她一个不守家规之罪,打了十板子才罢休。
“雀舌姐姐哪里是不省事?”因着五娘人随和,雀舌又是个喜欢热闹的,平日里与丫头们说说笑笑也是有的,小丫头松萝便抿了嘴笑道,“是挨了板子忘了疼吧?”
几个丫头顿时笑闹成一团。
五娘想到雀舌那几天赌咒发誓再也不胡闹,不过七八天的光景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活泼爱闹,唇角也绽开了。
碧螺看她心情好,想着昨晚上彭姨娘屋里的大丫头绣橼来传的话,心下略一计较,便也凑趣道:“昨儿晚上还嚷着屁股疼,怨怪打板子的妈妈不顾念情面,下手太重。今天一听说姑娘要到园子里赏花,便也不疼了,也不怨了,巴巴地跑了去妈妈们面前献殷勤,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。”
雀舌便噘了唇,水汪汪的大眼瞥见自家姑娘脸上的笑,故意嗔怒道:“姐姐这说的什么话?小姐难得出来,难道让那些婆子们坏了兴致不成?”
要说这翁府乃诗礼传家,规矩大,尤其对子女的教养,在整个武昌府是出了名的。大太太治家又严,姑娘们平日里除了到大太太屋里请安问好,基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就是两个嫡出的姑娘出门,也得禀了大太太,是去哪家串门子,如何安排如何准备,带哪些丫头婆子出门,又那家的家世门风如何,下帖子邀请的主人又是如何一番品行,好一番打听后才能决定出门与否。
虽在自家园子里不需如此麻烦,但五娘却一向有些迟钝,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少做少错的原则,每日里给大太太请过安后便关在晚春阁读书习字,做针线,轻易不迈出院子一步。倒苦了雀舌。她一向性子活泼,爱玩爱闹,五娘便将院子里行走的事都交了给她,出入园子的次数不少,却总是一个人来去匆匆,难免有些遗憾。
“自己的兴致,不相干的人哪能坏得了?”碧螺眸子里带着笑,淡淡的扫了翁五娘一眼。
碧螺原是大太太沙氏陪房之一罗大田家的闺女,罗大田两口子管着庄子,碧螺却因着伶俐懂事,被大太太指派到了她屋里,与雀舌一同管着她屋里的大小事。四岁那年这身体的主人随大太太去京城走亲戚,也不知遭遇了何事,竟卧床半年有余,再醒来时,这身体就成了她的。而碧螺就是在她醒来后被派到她屋里的。
“不相干的人?谁啊?”绣好帕子角上细细的一根缠枝纹,五娘才笑着抬头,未长开的脸不如一巴掌大,细细的眉略略蹙起,透出一股憨厚朴实,少了几分机灵之气,“这园子里可没有不相干的人。”
碧螺就叹了口气,“哪里来的不相干的人?不过是小丫头们嘴碎胡说罢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吐出一口气,五娘小心翼翼地笑,白嫩柔细的小手拍了拍胸口,学着四娘翁惠春的样子做出一副乖顺狡黠的机巧样儿,但脸上遮也遮不住的憨厚破坏了效果,让人只觉得她在演一出滑稽剧,“要是母亲知晓我们背地里议论府里的人,肯定会不高兴的。前些日子才抄完一百遍《女诫》,手腕都要断掉了。”一边说一边皱了小脸,“好像又疼了。”
吓得雀舌也不敢东张西望了,“才写完一百遍《女诫》,也不给歇歇,府里难道缺了这点儿针线活就没衣裳穿没帕子带了?”一边用帕子裹了手去给她按揉。
五娘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,小脸上就越发的憨厚愚笨,“雀舌你没帕子带了吗?我箱子里还有母亲赏的上好的帕子,绣岁寒三友的图,可精致了,你拿了去带吧?”
雀舌的脸就白了白,大大的荔枝圆眼慌乱的看了碧螺一眼,强笑道:“姑娘说的什么话?夫人赏的帕子奴婢如何能带?快别说浑话了。”不说不敢,却说不能。
这还是个知道轻重的。五娘便抿了嘴笑,也不说话,只那略显细长的杏眼却直直地瞅了碧螺。
碧螺心里就叹了口气。大太太赏的东西都是在册的,那岁寒三友的帕子她是知道的。虽只寥寥几笔,却将松之高洁、竹之清雅、梅之冷傲尽显,角上还用蝇头小楷绣着:“天地本无心,万物贵其真。直干壮山岳,秀色无等伦。饱历与冰霜,千年方未已。”几句小诗。
整个武昌府都知道,翁府的小姐无论容貌才情,都是顶尖的。尤其是女红,以线条简约,写意潇洒,深得水墨画之神韵而闻名,颇得各家夫人小姐的推崇。
那帕子一看即知出自翁府。
就有那轻浮的小户人家请了媒婆拿着帕子上门,说什么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之类的浑话,把大太太气了个倒仰。